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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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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藥

傍晚,微風徐徐。

謝春花和嚴正心坐圓桌對角,看趙策冷著臉把飯菜一碗碗端上來,紅的鮮艷,綠的流油,香噴噴的熱氣騰騰升起結了層霧,竟比前些天還要豐盛!

謝春花本以為就幾碗家常菜便沒跟過去幫忙,眼下看著趙策來來回回的身影,面上驚訝難掩:“今天是什麽日子呀?”

趙策沒回應,她猜是什麽習俗或是忌日,卻見嚴正心沈吟片刻:“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。”

“那這桌菜……”

“春娘。”他擡起頭,頓挫說:“讓你受苦了。”

“我?我哪裏……”

謝春花本想調笑揭過去,手背忽的一濕,她低下頭,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熱淚已經打個轉,在腦子反應過來前先掉了下去。

知道有人要害她的時候她沒委屈。

旁人對她冷眼相待的時候她沒委屈。

盧飛蒙在眾人面前出言不遜叫她難堪的時候她也沒委屈。

她當是滿腦子都是怎麽對付回去,不能就這麽讓人潑自己臟水。

好不容易捱過去了,流言蜚語不攻自破,她也松懈下來,不必再提心吊膽自己演得不夠潑,不用再怕大聲幾句腦子一熱眼淚掉下來沒了氣勢吵不清理。

現在她只擔心他們怪自己惹事,畢竟寡婦門前是非多,要是連著他們也被嚼舌根,怨自己也是該的。

結果嚴正心才說一句話,她卻直想哭。

真是有毛病。

她心裏暗罵自己一句,趕緊擡手擦去淚痕:“還、還好啦,當時還有好多人幫我說話了呢。”

“唉。”

嚴正心憐愛地拍了拍她腦袋,“我原來也聽過一些風言風語,只罵回去沒當真,沒想到竟然是有人有心在背後攛掇。”

她看向趙策,他的神情看起來也不意外。

原來如此。

關於自己和鄭老爺的謠言早就被散播出去了,只是自己人生地不熟,周嬸沒聽見,她自然也不清楚。

荷包裏的藥只是引子,盧飛蒙那一夥人知道她不敢亂用藥,才在路上堵她,不出意外的話,他們當時是想借題發揮,讓自己身敗名裂!

要不是半路想起藥童說稀薄的助情花香有鎮痛安神的功效,靈光乍現又折返回去開了這副安神藥來瞞天過海,恐怕真的要落入他們下懷了!

真是好歹毒的心!

她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他們呢?

謝春花想不明白,只能苦笑著搖搖頭。

“沒關系,事情都過去了,這樣也挺好,就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得罪的盧二哥。當眾叫他失了顏面,不知道他會不會懷恨在心……”

如果真有什麽舊恨,這回可是要再添上一筆,難保他還會想出什麽詭計伺機報覆。

兩人說話的功夫,趙策已經等不及動筷了,嘴裏含著飯說話也含糊:“再大的仇也不能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。”

嚴正心瞪他幾眼,無果,轉而看向她:“策兒此言不錯,什麽仇什麽怨當面了了,不能在背地裏使這種卑鄙手段。是我疏忽了,一開始沒想到,你放心,他再有怨言也是自討的,明眼人都看在眼裏。”

趙策點頭附和:“他也打不過我。”

“你也是,沒事少去招惹人家。”

嚴正心拿筷子一敲飯碗啷當響:“沒準就是看你不爽,才遷怒的春娘。”

“那也是他惹我在先,我沒錯。”

趙策說得坦然,在他心中也確是如此。

從小嚴正心就交代過他,強身健體,是為了保護他人,而不是欺淩弱小。

十三年前是他先朝自己扔的一坨泥巴,而後一來一回打到現在。

他個頭又不小,和他打架不算欺淩;

如果他因為這事鬧起來,自己回敬回去,這叫有來有回,更不算欺淩了。

嚴正心用過飯,急匆匆出了門。

春娘擡頭看他背影:“嚴師傅每天都要出門好幾趟,是去做什麽呢?”

趙策頭也沒擡:“找師娘。”

“啊?”

千猜萬想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個可能,但這算人家事,也不好多問,她強壓下心頭的疑惑,隨便扒拉兩口飯,眼前一亮。

“好吃!”

“嗯。”他指了指自己面前三碗,“這幾碗是按你的口味做的。”

難怪做了六道菜。

謝春花登時有些無措,愧疚、感激交織一處,最後結巴說:“平常怎麽吃你怎麽做就是了,我餓一頓也沒什麽。這也太鋪張了……”

“你都這麽瘦了自然要多吃些,要是嫌鋪張,以後就只做你的份。”

他之前不做,就是懶得動,反正不管菜餿沒餿,飯涼沒涼,三碗米飯幹下去總能飽。

但謝春花不一樣啊,瘦得只剩個架子似的,平常吃的也少,不說再餓一頓能不能捱得過長夜,師傅也要先數落他的。

謝春花覺得自己實在不爭氣,一低頭又掉眼淚,只能悶頭塞飯。

趙策見她拿筷的姿勢略顯別扭,筷子攥手裏,多調動指尖,掌心朝下空一塊出來,因此有些遲鈍和僵硬。

盯了片刻,撞上她的視線,便也沒藏,直言問:“你手怎麽了?”

“我的手?”

謝春花翻過手心,恍然大悟:“哦,早上和人起了爭執不是?估計是那時候傷著了。”

“給我看看。”

“沒什麽啦,已經用水沖過了,嘶……”

趙策拉過來看一眼,白皙修長的手正面攤開,掌心裏赫然一道刺目的傷口,中間嫩肉撕裂外翻,血絲混雜其間。

許是動作太大牽扯到傷,鮮紅灼目的血液又充盈上湧,謝春花倒吸一口冷氣,讓他心頭一驚,拋下一句“稍等”,到屋內翻找藥品,即刻折返。

“這是什麽?”

“藥。”

“……”

謝春花看他把自己的手掌心向上放在案上,一只手端著白瓷瓶子,另一只手虛虛扶住。

灼熱的溫度從指尖傳遞而來,讓人略感不自在,但很快就被瓷瓶裏的粉末引走註意力。

米黃的粉末略顯舊色,帶著濃烈的苦澀藥味從瓶口滑落,在傷口上堆積厚厚一層,小半瓶就這麽去了,藥量之大讓她心底驚疑。

謝春花被飛揚的浮粉嗆一口,驚喜地發現:“血止住了!”

“嗯,這藥治外傷很有用。”

她有些遲疑:“給我用這麽多合適嗎?”

“藥就是拿來用的,而且我屋裏還有許多。”

他話語一頓,“小時候力氣小,拿不動刀,經常劃到自己,師傅給我備了這些藥,現在幾乎用不上了,放也是放著,不如物盡其用。”

“這樣啊……”

趙策沒再說話,拿直接把隆起的藥末撫平,均勻攤開敷於面上。大概是怕碰到傷口,抹的動作很輕很仔細。

他垂眸,謝春花看他,好像從他身上看見了趙勉的影子。

那是一個夏夜,青蛙在地裏咕咕呱呱地叫,聽習慣了也不吵人。

她剛嫁過去,還不熟悉屋內陳設,回來沒仔細看,腳被絆著了,半邊身子撞到櫃子上,腿上起了淤青一片,兩天沒消下去。

趙勉讓她把腳翹在他膝上,寬大溫熱的手覆蓋在上面,一下又一下揉著,那一片皮膚很快就變得灼熱。疼痛直沖腦門,謝春花疼得哇哇大叫。

他說:“淤青揉開了就好了,要一直留它在那,以後許會變成暗疾,你要是覺得疼,就喊出來吧。”

什麽是變成暗疾?

可能就像蘭婆婆那樣,下雨就會疼,站起坐下都要緩上好一會兒,謝春花不想那樣,又實在太疼,只能含著眼淚看點別的轉移註意力。

對了,她當時也是這樣看著趙勉來著。

趙勉垂下的眼睫很長,像燕子撲閃的羽翼,被撫摸過的皮膚很痛、很燙,沾染上了不屬於自己的溫度,但是恐懼卻在他溫和的動作裏慢慢被消解。

她看了許久,努力記下他的面容,內心浮現一種怪異的驚奇:這就是日後將要與她扶持一生的人……

“怎麽了?”

趙策為了避開傷口,他看得很仔細,不知覺湊近了些,上完藥擡起頭,對上她渙散的視線,甚至能看清她羽睫上晶瑩的碎珠,以為自己還是不小心弄疼了她:“我碰到了?”

低沈的聲線將她喚醒,回憶逐漸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與亡夫六分相像的面龐,此刻他蹙起眉頭,眉宇間似有不忍。

“沒什麽……”謝春花搖搖頭,“就是忽然覺得,你和勉郎當真很像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趙策臉上一黑,剛要道歉的話被堵在嘴裏。

“其實你也沒有那麽討厭他吧?”

就像他嘴上不願意承認,但是心底還是把她當寡嫂看待的。

謝春花還想說什麽,他把藥瓶往自己手裏一塞:“一日兩次。”

因為太過突然,她捧著瓷瓶,又痛得倒吸涼氣,淚水直流,趙策腳下一頓,沒忍住回頭湊過來瞥一眼:“……沒事吧?”

半天沒得到回應,他奇怪地擡頭看,就望見謝春花洋洋得意的笑容。

果然和周嬸說的一樣,策哥兒嘴硬心軟,這不是挺關心她的嘛!

“……”

大抵自己的欣喜太過溢於言表,趙策頭也不回地走了,但這並不影響她的高興。

望著他僵硬的背影,謝春花發自內心地輕笑出聲。

好像回到那個夏夜,溫暖再一次在心底蕩開。

暖融的,好像春天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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